《天年》

天年(银河奖获奖作品)

何夕

54个笔记

◆ 第3章 卷入者

> 而只有陶瓷性金属氧化物这样具备高温零电阻特性的材料才能叫作通常意义上的‘超导体’。在著名的昂尼斯实验里,研究人员在一个超导圆环里激活了电流,结果两年半的时间里电流都没有任何衰减。相比于超容体,所谓的超级电容不过是玩具而已。”

孔青云猛地拍了拍脑门,“想起来了,我小时候看过的动漫片里常常出现一种叫作‘能量球’的东西,就有些类似于你所说的超容体,亮闪闪的,又像固体又像液体,一小块就能驱动一艘飞船。”

杜原愣了一下,“的确比较像。不,是太像了。哈哈,想不到我的知音居然是看动漫的小孩子。”他突然笑起来,但是笑声里明显带着苦涩。

“看来咱俩算是同病相怜。”孔青云调整了一下背椅,让自己舒服一些,“不过我觉得你的病更高级,至少我的梦想跟现实还沾点儿边,起码我还看到过氢弹爆炸那种不可控的核聚变。”

杜原迟疑着摇摇头,“那可不一定,我的梦想也在现实中出现过。”

> “你说的是哲学上,我是说从科学的角度看。”

“那就是能量了。”孔青云很肯定地说,“物质以及时间、空间都是能量的表现形式。”

杜原点点头,“在我尝试建立的一套理论模型中,超容体不是物质实体,而是一种场体。”

孔青云的表情有些发呆,“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观点。你是说球状闪电是一种非物质形式?”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杜原咧嘴笑笑,“我曾经有过两次极其难得的机会,测量到了球状闪电的部分特性。其实现在想起来都有几分后怕,我离它最近的时候只有五六米远,虽然我当时特意站在上风处,但那玩意儿的运动方向似乎根本不受风向影响,最后甚至逆着风与我擦身而过。”

“那……你都测到了些什么?”

“仪器得出了一些参数,不过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一个发现是:球状闪电带有很强的静磁场。这表示我们看到球状闪电呈现球形很可能是由于次级辉光效应,它真实的形状应该是环形。”

> “问题在于,我并不了解江哲心教授。哦,他后来还在发改委担任过领导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人员,我的经历和他相比差得太多。”杜原有些激动地说,“谁也不可能扮演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

靳豫北凝视着杜原,等待他稍稍平静一些,“不,你了解他。你认真地研究过江哲心。”韦洁如有些迷惑地看看靳豫北,然后又望向杜原,欲言又止。

“我研究他干什么?”杜原没好气地说,“江哲心教授在专业上造诣很高,我承认我的确认真读过他的很多论文,但了解一个人应该不止专业这个领域吧。人是很复杂的,我根本就不擅长表演,再说你们提出的是要我把自己变成江哲心,这哪里还是什么扮演?根本就是灵魂附体,怎么可能做到?”

靳豫北突然笑了笑,对冷淮说:“你觉得他可以吗?”

冷淮微微点了点头,“根据这段时间对他的观察,我有百分之四十的把握。”他转头对杜原解释道,“这个可能性已经算比较高的了。”

> “是啊,我现在更愿意视江哲心为我的老师,而不仅仅是曾经的上司。”冷淮注视着杜原,目光柔和,“看来我们有相似之处了,你曾经是江哲心的学生,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就是你们选中我来扮演江哲心的原因?”杜原揶揄道,“不过,你应该也很了解他吧,也完全可以接手这个任务的。”

冷淮并没有像杜原想象的那样被这句话激怒,他盯着杜原的眼睛慢吞吞地说:“并不只是你这样想,原先的方案就是由我来扮演拂石。”

杜原有些惊讶,“那为什么要换成我?”

冷淮叹口气,“因为我在全球变暖课题上的研究方向已经固化太深,很难真正融入江哲心提出的理论体系,这会严重干扰任务的顺利完成。这就好比一张画布,如果底色不符合要求,肯定是不合用的。而你则不同,你后来并没有太多地涉入全球变暖课题,现在看来这反倒成了一种优势。再加上你本身良好的气象学专业素质以及对江哲心的了解,使得你成了更适宜的人选。”

> 10.墓碑·年兽·灭门

杜原坐在后排,尽量不去看汽车内后视镜里映出的那张脸。按照冷淮的解释,从现在起,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都将是江哲心的脸。回北京这一路上,杜原都觉得不自在,甚至不愿扭头看车窗外的风景,因为玻璃窗上也会映出江哲心模糊的脸。

进城的道路拥挤不堪。虽然还没到下班时间,但从多年以前开始,北京的交通就已经只有忙时没有闲时了。

“我在想,你为什么让我看那个石头娃娃?那个不是化石的化石。”杜原终于忍不住开口。

“哦,照片上的实物现在放在专门的地方。它是一件证物,同时也是……”冷淮停下来,似乎想找一个词来准确地描述,“一座墓碑。”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化石,有些新奇。不过从实质上讲,所有的化石都有点墓碑的性质。”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 杜原若有所思,“按这个理论,白垩纪恐龙灭绝事件应该算是几类呢?”

冷淮微微摇头,“你提的这个问题不够严谨。其实,严格地说,在白垩纪那次事件中,恐龙并不能算是灭绝了,现代的鸟类就是恐龙的直系后裔。要是恐龙真的全部灭绝了,今晚我们就吃不到桂花鸭了。此外,现代鳄鱼也是恐鳄的后代,龟类则是杯龙的后代。所以综合来说,那一次算是三类灭绝事件。”

“那次事件距今六千五百万年,看来三类灭绝事件已经足够罕见了,几千万年才发生了一次。”杜原带点儿幸庆地评点道,“平均来说,一个物种的存续期大约是三百万至五百万年左右,之后要么消亡,要么演化为新的物种,所以物种遭逢三类灭绝的情况的确非常罕见。不过,恐龙最后遭遇灭顶之灾恰恰是因为它们生存得太过于成功了。”

>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杜原觉得自己的头一阵阵发晕,也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冷淮的话。

“尽管学界将恐龙分成若干个‘目’,但一般人们提到恐龙时,常常将其视作一个大的物种。作为物种整体的恐龙成功地在地球上生存了至少一亿五千万年,地球上能达到这个标准的生物屈指可数,尤其是像恐龙这种算是比较大型的生物。试想一下,如果恐龙像其他那些普通大型物种一样只存在了几百万年,又怎么会碰到白垩纪那次概率为几千万年一遇的小行星撞击灾变?”

杜原的表情有些发蒙,怔怔地望着对方却说不出话。按冷淮的说法,恐龙遭到厄运只因为它过于幸运,这都是他妈的什么妖怪逻辑啊?但仔细想想,这套逻辑竟然还无懈可击!

“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是的,这是个不可解的悖论,正如江哲心所说的那句话:在宇宙的宏大尺度上,命运之神更像是一个内心阴鸷的促狭鬼。”冷淮叹口气,“江哲心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早地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探寻这样一个人的内心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的世界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 从显生宙的名称上就可以看出,人们曾经认为这是生命开始出现的时间。当然,人们也陆续在早于寒武纪的地层中发现了一些生物化石,但那些震旦纪化石生物不仅种类单调,形态低级,而且数量稀少,分布的地域极为有限。

“化石年代经过多方确证,无可置疑。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博物馆会把类似的化石当作假化石陈列了吧。因为按照权威的教科书,震旦纪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复杂而高级的生命存在。”

杜原猛地想到一个问题,“那它的后代呢?会是现存的哪一种生物?哦,不不,让我想想,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它的后代应该分成了很多种类了。那它的后代都是哪些类别的生物呢?”

冷准摇了摇头,神色严峻,“它没有遗孑。七节是一种动物,但它和地球上现存的三十八个门的任何动物种类都没有联系。而且,在其后的化石中也从未见到过任何跟它有联系的生物种类。严格来说,它属于某个至今尚未命名的‘门’,有些生物学家建议称之为‘原节肢动物门’,这是一个——”冷准停顿了一下,“完全灭绝了的‘门’。距今七亿到八亿年前,‘原节肢动物门’生物曾经广泛分布在地球上。

> 谈了一晚上,但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天年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靠你自己才能找到。包括我在内,别人告诉你的都不是真正的答案。”冷淮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本来安排你们从明天开始工作,但是因为你的……朋友来探访,我们多给你一天时间,希望你抓紧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记住,如果你不愿意参与计划,必须在后天早晨之前提出,就用我给你的那个电话。过了那个时间,你们就没有退出的权利了。”

11.超级眼睛

在房间门口,杜原有些迟疑,他知道文婧就在里面。今天他们还可以在这里相聚,但如果一旦他答应了去做那份工作,那么从此之后,他的对外联系就将受到严格的约束。另外,过了今天,这个世界会变得怎么样呢?杜原摆摆头,暂时甩开这些无解的问题,将房卡往门锁上轻轻一碰。

门刚一打开,伴着一声轻呼,文婧像一只燕子般轻盈地扑到了杜原的身上,一张炽热的唇覆盖了杜原的唇。

> 他轻轻起身走到外面的阳台,结果发现隔壁孔青云的房间还亮着灯。不知道今天那个大大咧咧的家伙经历过些什么,直到现在还没睡。杜原看了下表,发现自己应该是睡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杜原曾经在一本人类学著作里看到过,女性在性行为之后的确会感觉到慵懒和强烈的睡意,但这其实是造物主的刻意安排:人类是直立行走的动物,女性在性行为之后保持平躺姿态更有利于受孕。但男人的疲惫又是什么原因呢?那个理由显然对男性并无意义,可是每个男人应该都感受过那种事后的困倦。

杜原趿着拖鞋走出房间。在隔壁门口他迟疑了一秒钟,没有按铃,而是直接敲了门。

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孔青云显然没有睡过觉,床上的被子铺得很整齐。小桌上摆着一瓶已经喝掉大半的日本贺茂鹤清酒,地上还有一个已经空了的瓶子。

“今天他们在我后脑勺上安放了一块什么芯片。”孔青云咧开嘴傻笑,“真是个好东西呀。”

“怎么?”杜原颇感诧异,“你要扮演谁?”

> “当初设计SKA时有众多的目的,据说还能帮助寻找外星人什么的,比如接收某个星球上智能生命发出的无线电信号。不过对那些我不感兴趣,我只想看星星燃烧。太阳是人类研究最多的一颗恒星,也是目前唯一对人类有实用意义的受控核聚变系统……”

“等等。”杜原打断他,“我不太明白,太阳怎么成了受控核聚变系统,它受谁的控制?”

“哦,这种说法是我们圈子里的一个比喻。难道你没发现吗?太阳完全符合受控核聚变的定义。虽然太阳从诞生之初到现在,亮度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以上,但就一段时间而言,它总是保持着基本恒定的功率输出,而且稳稳妥妥地运转了四十五亿年之久。只不过控制它稳定运转的不是人们制造的托克马克之类的装置,而是引力。引力与内部能量的爆发压力之间一直维持着精确的平衡。在SKA里,我看到了让我永生难忘的画面。可惜现在我的权限不够,无法观测一些更细微的结构。不过,仅是现在所见也足以让我做出决定。你还不知道,在你进门之前几分钟,我刚刚打电话给他们说我同意加入计划了。”

> 遥远前方有一个光点。先是无比昏暗,渐渐氤氲扩大。这个过程进行极快,天边的萤火虫很快变成了一只长着发光巨口的怪兽飞快地扑来。几乎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杜原就已经置身一个壮丽到难以言表的地方。

说是“置身”其实不太准确,因为杜原发现自己的躯体不见了。虽然他还能感受到身体的存在,但在这个空间里根本看不到,目光所及只有球状的穹窿。凭直觉杜原很快确定了自己的位置。杜原对中国传统的二十八星宿还算熟悉,借助几个标志性的星座,他判断自己在系统里的位置应该就是地球轨道附近,甚至可能就在酒店的原地。他四下望了望,没看到熟悉的蓝色星球,也许是为了不妨碍观察,地球的一些数据暂时被SKA略过了。

一条恢宏无比的光带划过天顶,就像是某位初学作画的宇宙巨人将银白色颜料泼在黑色宣纸上,然后任由它流淌。杜原的目光追逐着光带,但很快发现自己的眼球转到极限也只能看到光带的一部分。几乎是本能地,他用虽然看不到但仍在意识中存在的“手”触摸到了手机上的一个小突起。稍稍操作一番之后,他终于可以用这个小键调整方向了,看来这就是所谓的导航键。

> 杜原俯身下去,文婧不情愿地避开嘴唇,只让他亲脸,“坏蛋,人还没刷牙呢。”

“今天没什么事,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北京哪儿有什么好看的风景?”文婧说的是实话,对曾经登上过八千米马卡鲁峰的她来说,任何人类聚居的城市都没有风景可言——即便是一个国家的首都。杜原知道文婧的心愿是有朝一日等到国家取消禁令后能去攀登梅里雪山。杜原问文婧难道你不怕死,结果文婧回答说自己会在安排好所有的事情之后再去。“即使一去不回,但有卡瓦格博峰作为墓碑,人生又有什么遗憾!”文婧说这句话时满脸洒脱,那种尤胜男儿的壮烈刹那间令杜原动容。

文婧还想睡会儿。杜原有些无聊地发了阵呆,然后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也没有什么感兴趣的内容。看看时间差不多快九点了,他干脆出门到一楼餐厅,刚到餐厅门口就见孔青云急匆匆走出来,似乎刚刚吃过了,手里还拿着一盒果汁。

> “你不是说要多休息会儿吗?”

孔青云苦笑一声,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我当然想。可是他们突然说来接我,人已经在外面等一阵儿了。怎么?他们没通知你吗?”

“没有。”杜原有些茫然,然后转头看到冷淮正站在停车场的一角吸烟。杜原不由自主地跟着孔青云走过去,冷淮转头见到他们俩,礼节性地点点头。

“有一个会,需要孔青云参加。”冷淮直接对杜原说道,“你今天没有什么安排。有什么决定,你可以在明天之前告诉我们。你是知道那个号码的。”

“昨天……”杜原嗫嚅道,“准确点儿说应该是今天凌晨,我访问过系统。”

“哦?”冷淮盯视着杜原。

“你们很聪明,”杜原毫不退让地直视对方,“知道我这种人的弱点在哪里。你们设定的权限恰到好处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可能误解了。”冷淮不客气地反驳道,“系统设定的分级访问权限不针对任何特定的人,在你和孔青云到来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

> 这就像科学史上的那些经典公式,你可以扩展它,但绝不可能再对它做任何删减。”

“你是说这个……超流体纤维理论非常简单?不过这里有些部队的同志是第一次接触这种理论,请尽量说详细点。”顾宏提出要求。

“在标准模型里,像电子、夸克这样的基本粒子是没有所谓大小的,也就是说,它们的直径被视作零。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人们逐渐认识到基本粒子可能并不是零维的‘点’,而是一维的弦。所有弦都是相同的,但弦的各种振动模式对应着不同的粒子。超弦理论弥合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之间的鸿沟,近乎完美地解释了我们的世界。也就是说,我们的世界是由无数振动着的极微小线圈构成。当然,后来在超弦理论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膜理论,如果做个略显粗糙的类比,这相当于把橡皮筋换成了气球。而孔青云的论文则提出了另外一种观点:时空本身是一种由超弦转化成的超流体结构。关于这一点,为了便于理解,我尽量多用比喻来阐述。

> 在宇宙大爆炸之始,所有的弦都紧闭在一个类似于黑洞的范围内,体积不超过一个乒乓球大小。那是世界的最初状态,如同一个由无数条橡皮筋缠绕纠结而成的宇宙线团。在接下来创世大爆炸的能量冲击下,线团散开,那些飞溅开来但仍然蜷缩在微观尺度的弦形成了物质粒子,而那些暴胀到宏观尺度的弦,成了时空纤维,就像一张巨网。这便是孔青云提出的超流体纤维模型,这个模型简单地统一了物质与时空,在该模型中,宇宙时空以近似超流体的状态存在。之所以说是近似,是因为宇宙时空流体的黏度并不为零。”

“那黏度值是多少呢?”一位中年人询问道,他身着文职军服,应该是来自部队的某个研究机构。

刘思茅摇摇头,“黏度值大小现在还很难做结论,几次实验给出的结果差异很大,不过我们应该是在正确的方向上,这些会由技术人员来解决。而我更想知道的是,这是怎么发生的?”刘思茅凝视着孔青云,“我们从超流体纤维模型出发,能够比较自然地得出一系列推论,同时可以有针对性地设计实验来佐证这些推论。但是在此之前……我是说你在没有什么像样的实验条件下,是怎么洞察到这一点的?”

> 在对撞机里粒子对撞的瞬间,高速粒子失去的能量改变了某些空间弦的状态,使其收缩成为了物质弦,于是我们便很自然地见到了实粒子的创生。”

“这种解释的确简单明了。”顾宏不断颔首。不仅是他,在座的一些人也显出激动之色。这些人都是各自领域的专家,深谙物理学遵循着奥卡姆剃刀原理:当不同的理论似乎都可以解释同一现象时,简明的一方总是更接近真理。

“还不止于此,”刘思茅也变得有几分兴奋,“超流体纤维能够用简便的方式描述宇宙的未来。延展到了宏观尺度的超流体纤维构成了宇宙空间,如果超流体纤维是闭合的弦,那么不管它延展到多少光年之外,它仍将会收缩,就好比一条橡皮筋只要没被拉断,总是会弹回原形,这实际上意味着最终走向大坍缩的宇宙。而如果创世大爆炸的能量过于强大,以至于‘冲断’了超流体纤维,使之成为一种开弦,那么空间就不再是闭合的,我们的宇宙将膨胀下去,直至永远。”

刘思茅的话音落下后,会议室里变得一片沉静,没有人开口发言,只听到一些不均匀的粗重呼吸声。

> 在座的基本都是内行,对他们来说,刘思茅描述的前景有些过于宏大了。如果接下来能够完善理论中的数学证明,同时循着这个方向在实验室里找到若干证据,那么属于中国的自然科学诺贝尔奖完全有可能由此诞生。

“我有个意见。”孔青云突然发言,他的脸因为紧张变得有些扭曲,似乎有什么东西令他内心纠结,“关于超流体纤维,我觉得它现在还极不成熟,需要补充大量的计算论证。在它得到完善之前,我觉得还不能被称为理论。”

刘思茅眼里闪过一丝赞赏。虽然刚接触不久,但他几乎是有些喜爱这个显得踏实的年轻后辈了,“当然了,虽然超流体纤维理论得到了某些验证,但离真正完成还差得很远。记得我以前在一次动物艺术作品展上看到过猿猴的摄影作品,其实在超流体纤维的问题上,我们就像一只偶然捡到了傻瓜相机的猴子,能够拍出有模有样的作品,但对于相机本身的运行原理却基本上还一无所知。”

孔青云吁出口气,刘思茅的这个表态让他轻松不少,脸色也平静了些。

> 刘思茅想起了什么,“哎,资料里说你爱好不少嘛。我们已经知道在一个科技论坛上,名为‘青云渡’的ID就是你,你发布了不少颇有新意的知识,很多科技人员和爱好者都喜欢追着看呢。只是,今后你会比较繁忙,像这样的事情可能不得不暂停了。”

孔青云面色微赧,“是在福冈比较闲的时候想到的一些东西,因为人长期在国外嘛,就想跟国内的科学爱好者交流交流。不过我在那里发的帖多数带有科普性质,基本上都是科学界已经认可的东西,像超流体纤维这种没有证实的理论并没有涉及。哦,下一步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们之所以找你,超流体纤维理论是最重要的因素。当然,你在核物理研究方面的经历也是一个原因。我们现在实在是缺人啊。”刘思茅直截了当地说。

“相当于一份工资请两个人,很划算,哈哈。”一旁的顾宏开了句玩笑,除了孔青云,大家都笑起来,气氛轻松了不少。“昨天你通过内线电话申明了加入计划的态度,现在这个态度有变化吗?”顾宏伸出手制止孔青云的表态,“想清楚再回答。这是你最后一次可以退出的机会了。”

> 孔青云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都看出他似乎有什么心事,不过想想也不足为奇,人生中突然面临这样的抉择,难免会有些疑虑。

“没有变化。”孔青云开口了,语气很坚定,“因为,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顾宏看了一下周围人的表情,“孔青云同志,欢迎正式加入‘太平门计划’。至于说下一步的工作,你先到一项中俄合作项目去看看吧。超流体纤维理论预言的现象就发生在那里。”

13.文婧

“出什么事了吗?”文婧轻声问道。

“哦,没什么,工作上遇到点儿小问题。”杜原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看着周围川流不息的人群。这家快餐店就在商场里,走累了可以在这里补充点儿能量。文婧对城市颇有不屑一顾的态度,但这显然并不包括城市里各种大大小小的卖场。从杜原旁观的角度看,文婧见到一只当季新款手包时双眼放光的样子基本上同她仰望乔戈里峰时没什么差别。

> “你有事瞒我?”文婧探究地抬头,“这么久以来,我还没有见过你为工作上的事情魂不守舍。”

“看来我算不上一个好员工。”杜原自嘲地摇摇头。文婧说得没错,他之前的确对工作不算上心。虽然名义上他属于北京一家半研究所半企业性质的咨询公司,但只是一种松散的聘用关系。公司的业务中有一块涉及气象,比如那些生产销售空调、羽绒被等产品的企业,中长期气候情况会对它们的业绩产生较大影响,公司便为这样的客户提供气象咨询服务。实际上也就是搜集、分析气象方面的信息,技术难度不大。但要从事这种专业咨询业务,必须具有相关资质,而杜原正好有这个资质。其实杜原基本没有在公司上过班,他只负责在公司出具的那些文件上签名。像上次到印尼茂物追寻球状闪电这种举动一般只是他的私人行为,不过如果正好可以利用出差的机会假公济私,他自然也不介意。

“哦,刚才一位朋友知道我到北京了,打电话约我吃饭。”文婧没再多问,她本就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 杜原突然说。

文婧悚然抬头,她的眼里泛起雾一样的迷蒙,“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吗?”

“他们告诫过我,所以我不能多讲。不过现在我知道的其实也很有限。总之这是一件和我的专业、经历有关的事情,但肯定不仅仅局限于此。”杜原的目光有些躲闪,“我有一种感觉,我们的世界即将发生一些特别的事情,是很大的事情,会……影响到很多人。”杜原顿了一下,摇摇头接着说,“不不,我表述得不准确,那件事情应该已经发生了,只不过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

文婧有些吃惊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变得语无伦次、手足无措的男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同平常印象中的杜原联系起来。杜原这人一直有点儿玩世不恭,从没见过他这么认真地叙述一件事情。而且现在这个男人说话时没有一直盯着她的眼睛,根据之前的经验,他现在说的全是真话。

“我们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想。”杜原握住了文婧的手,目光中闪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不过我想说的是,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 虽然照片不容辩驳地证明了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一个人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对于韦石来说,“父亲”或是“爸爸”这样的词依然空洞无比,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没有太多意义的音节符号罢了。那个在照片里露出自信笑容的男人同自己虽然有关,但他并不比那些逢双日来镇子里赶场的乡下人跟自己更亲。韦石此时并不知道,他对父亲的了解过程会有多么漫长。实际上,必须要等到非常遥远的未来,等到整个人类的命运都被彻底改变之后,韦石才能最终理解这个在照片上露出淡淡笑容的陌生人当年做出的选择,同时也才明白那个人对自己人生的影响有多么远、多么深。

按照范哲的推算,小小的年龄应该比韦石大一两个月。当时小小身边虽然没有写着具体生日的纸条,不过还是能猜出个大概。但是韦石坚定地认为小小应该是妹妹,这不仅仅因为他比小小壮实得多,更因为他觉得自己喊小小“姐姐”实在开不了口。范哲以前并没有认真研究过这个问题,现在既然韦石非常坚持要当哥哥,他也不打算过多反对。反正从此住在东河小区这边的人们每天傍晚就常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带着两个半大孩子散步的情景。

> 小小有些委屈地白了韦石一眼,只好乖乖地起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韦石做作业就有风卷残云一般的本事,平均时间只有小小的一半,虽然字写得潦草不堪,但答案却笃定是正确的。

小小的表情让范哲有些心疼,他没好气地说:“韦石头,小小做作业你也不能玩电脑,会影响她的。”

韦石不满地嚷起来:“你定的规矩就是做完作业可以玩电脑,小小可以到里屋做。而且我单元考试的成绩也达到了标准。”

“考了多少?”

“还有几科卷子没发,发下来的在书包里,你自己看。”韦石头也没回,目光被屏幕上的小人儿左右着。

按照定的规矩,凡是考试错的题都要罚重做十遍,而且是连带题目的抄写。

范哲正要打开韦石脏兮兮的书包检查,范小开口说:“不用看了,韦石哥哥都是满分。”

“那你呢?”

“语文97,数学91,历史96。”

> 回到兼作书房的卧室,范哲关上门。房间里关于宗教的布置并不多,天主教不主张偶像崇拜,除了少数相关的陈设,这间房间和普通人的并没有多大不同。范哲以前是住在圣心堂里的,但随着小小年龄渐长,他觉得还是在普通的住宅区里对孩子的成长似乎更好一些。现在看来这个决定颇有些先见之明,否则让韦石这个调皮家伙一天到晚待在圣心堂肯定不太妥当。

范哲拿起那本伪经,厌恶地看了眼书名,随手翻到某页,正好是《创世纪》。看来这本伪经的文字风格和章节编排基本沿袭了正统《圣经》,这显然是为了更具欺骗性。

……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

神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

> 至于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样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青草赐给它们作食物。事就这样成了。

神就赐福给人,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神对人说,前路上有层层磨难,人需同海里的鱼、空中的鸟以及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相谐共生。不但人和人是平等的,食物和人也是平等的。世上生物活着时取食不止,死后也变成食物。神并告诫说,如日后有人造出别的经义,则这经义必是假的并有害的。

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唯有蛇比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

女人对蛇说,唯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

蛇对女人说,那果子我却是吃过的,你们吃那果子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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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修今生,佛修来世

> “这两个实际上还是有差异的。还俗最早是指僧尼因为破戒被逐出,归俗才是僧尼因为个人意愿舍戒返回俗世。当然,现在一般人说的还俗也包括归俗的意思了。我入道门还有个原因是,我离寺之时师父曾告诉我说,我是他最具慧根的一名弟子,他希望我能够在信仰的道路上比其他人走得更高更远。他说因为我尚未受比丘戒,也就是所谓的具足戒,只要能够磨砺本心,他允许我顺遂自己的意愿选择信仰。”

“听这意思,你后来加入道门是为了多一层历练?”

徐嗣点点头,“也可以这么理解吧。面对世间诸象,在我的脑海里常常会有几种很不一样的观念相互对峙,看上去难以调和,但隐隐地又颇有相通之处。总之,这样特殊的经历让我受益良多。所谓万法归宗,世间有些东西看起来大相径庭,但到了某种更高的层次之后说不定又会融汇一体。就像水和冰,看似迥然不同,但却不过是同一种物质的一体两面。”

“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为什么你的道友们对你曾入佛门的事情讳莫如深呢?”范哲想了想,“以前佛、道相争了几千年,对道教来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果有一位僧人放弃原先的信仰加入道门,这对于道教本身来说至少不是什么坏事吧?”

> 如果不能悠闲地看书,他就做做这种简单的手指游戏,权当提神。右手累了换左手,偶尔让两只手一起合作。在来到家里之前,许保罗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的近景魔术,这是他的个人爱好。家里虽然有一些比较复杂的规矩,但对于无伤大雅的个人爱好并不苛责。许保罗在家里也见到过一两个沾染了酗酒或是吸毒之类恶习的人,但接下来他们要么改正,要么就会受到执法者的严惩。

想到家里,许保罗心里涌起温暖而踏实的感觉,那是个多么让人依恋的地方啊。回到家里,俗世间的纷扰和欺诈都消失了,家中的生活温馨而宁静。从乐园来的使者担当着家长的角色,平等慈爱地对待每个人。不仅如此,使者还为每位成员擦亮了长期以来被世俗假象所蒙蔽的眼睛,让大家看到了世界的真相。而更令许保罗深感荣耀的是,两个多月前,作为选出的代表,他居然有幸去到了乐园,亲眼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得救之地。在乐园那块属于他的田地里,许保罗不胜欣喜地轻抚着上面生长的每一茎青草、每一片绿叶,感受着植物纤毛在掌心划过时的微微刺痒。

> 使者说过,每位虔诚的家里人都能在乐园里永久性地拥有这样一块土地,即使因为某些原因本人不能到来,也可以由自己指定的一位亲人继承。许保罗还没有成家,只有两个侄子,他早就想好了,如果自己以后不能来乐园,那么就把这块地留给自己最喜爱的小侄子。

虽然乐园还没有完全建成,但是看到的景象已经让许保罗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无上的幸福。在后来回程的飞机上,当许保罗从头等舱旅客身边经过时,生平第一次在这些成功人士面前产生了淡淡的优越感。尽管那些人衣着华丽、神情倨傲,但许保罗的内心里却有一个无比真实的声音告诉他:他们拥有的只是虚妄,他们是迷途的羔羊,他们现在拥有的都将失去,而自己却能得救!

许保罗并不清楚家里派自己来的真实意图,听字面的意思是让自己配合一下,这应该是比较轻松的,但是使者单独对他交代的那句“允许接替”却让他有所警惕。作为一个算是有些年头了的家里人,他完全清楚什么叫“接替”,那其实就是任务失败后的应急措施。许保罗觉得使者有些多虑了。他看见过目标,基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执法者出面解决绝无失败的可能。

> 韦洁如蓦然回头,很吃惊地望着我。我永远记得,那天下午明媚的阳光透过白色窗帘照在洁如光滑的额头上,她鬓角的细小茸毛微微颤动着。那是一幅多么令人怀念的美丽画面啊。而我知道,眼前这宁静安逸的世界正在离我们而去,一个人类从未经历过的时代正在来临。所有人都将被卷入动荡与纷乱之中,无一幸免……

注释:

[1]美国大学大气研究协会的简称,该机构领导并管理美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

[2]全称“Square Kilometre Array”,中文译名“平方公里阵列”。是由数十个国家共同参与建造的射电望远镜项目,主体建在南非,其他部分分布在非洲八个国家、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总部暂时设在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卓瑞尔河岸天文台。按照计划,工程2016年开工,在2020年年底前完成第一阶段施工,全部工程将在2024年完成。

[3]即“Mother Of All Bombs”的首字母简写。2005年,美国在佛罗里达州南部一个空军基地成功进行了新型大型燃料空气炸弹(Massive Ordnance Air Blast Bombs)的首次实弹试验。

◆ 第4章 江哲心

> 18.天年的肇始

【2009年1月11日。天年元年霜降前夜】

江哲心注视着屏幕,目光贪婪,似乎想将那些快速划过的数值全记在脑子里。当然这是不必要的,虽然这次的上机时间已经用完,但所有重要数据他都可以带走。这个工作间的陈设比较简单,是上海超级计算中心(Shanghai Supercomputer Center,简称SSC)对外来用机人员设立的终端站点。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同SSC有合作关系,江哲心算是这里的常客了。“曙光5000”巨型机按性能和使用对象实际上分为几个系列,江哲心这次用到的是具有百万亿次浮点运算能力、面向网格的“曙光5000A”。按对外公布的信息,“曙光5000A”正式落户SSC的时间是2008年下半年,但实际上当年的1月份就已经进入了试运行阶段。

> 而在江哲心构建的模型里,银河系是演化模拟的重点。这一次的计算开始于二十多天前,但计算的起点并不是大爆炸,而是承接了以前的模拟结果:一个边长四十五亿光年的幼年宇宙。经过优选的暗物质脚手架赋予宇宙精确的结构,从暗物质结构被确定开始,宇宙——或者说是“我们的这一个宇宙”——其后续演化几乎就是注定的了。也许在小的细节上会有差异,但至少像直径一百光年左右的结构基本上不会有出入。

边长四十五亿年的初始宇宙在总体空间上继续膨胀,但就细部而言,由氢、氦以及极少量锂元素组成的一团团太初尘云却在引力作用下逐渐汇聚,并最终形成人们看到的星系结构。江哲心优选的是一个各项参数都同银河系高度符合的原始尘云,在几条简单规则的驱使下,尘云逐渐依附到暗物质脚手架的周围,先是收缩到了每立方厘米一个原子的程度,这比地球上人类制造的真空还稀薄一万亿倍。但由于尘云无比庞大的体积,原子们的碰撞已经变得常见。

> 随着氢分子的形成,原子的动能通过激扰过程,以辐射的方式散失。于是尘云将经历一个持续的降温收缩过程,时间是一千万年。这时的尘云温度是十度,每立方米大约一万颗原子。在这个过程当中,尘云不再保持完整,而是渐渐分裂成亿万个局部,就像是一个被猛力打碎的盘子。这些分裂的局部自此开始了相对独立的坍缩,分子变得越来越热,想要挣脱出去,但此前一直隐藏实力的引力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在十万年里,所有的原子、分子都被引力禁锢着朝中心处做自由落体运动。由于辐射的驱离和磁场挤出效应,每一片分裂的尘云都会丧失部分质量。也就是说,最后形成恒星的尘云质量总是比初始值小很多。到了这一步,之后的发展便顺理成章了。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引力,随心所欲地挤压并浓缩着尘云。虽然随着尘云核心的升温,引力遭遇的阻力会逐渐增大,但这种反抗对于引力来说实在是过于渺小了。然后,当尘云核心到达一千五百万摄氏度的一刹那,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尘云核心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陡然生出反弹,其力量的强大足以抗衡迄今为止没有遭逢任何对手的引力:这是最初的核聚变。

> 在天年面前,江哲心不得不承认自己充满畏惧,这不仅仅因为它的力量,还因为那片唯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黑影……

“但愿我能应对……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江哲心痛苦地想,蜷缩在后排座椅上沉沉睡去。

按照后世史学家的共识,2009年1月11日——江哲心在SSC中心进行这次成功演算的日期——是对天年现象最早定量的时刻。这一刻,人类第一次描绘出了天年的整体轮廓。虽然精度仍有待提高,但考虑到天年是人类有史以来需要应对的最庞大、最复杂、也是最休戚相关的宇宙现象,后世史学家在运用天年纪年时都以这一天江哲心得到的结果为原始依据。天年纪年元年的起始之日是二叠纪末,距今约两亿五千万年。因为天年发现者江哲心的中国人身份,出于致敬,人们达成共识:天年纪年的一些术语将借用中国农历的节气命名。在这种古老的历法中,中国人将一年分为二十四个节气,用以指导日常生活和农事安排。天年纪年当中的时、分、秒概念则直接借用现代计时单位,按照经过适度简化的换算公式,公元纪年的一年相当于天年纪年的九秒。

> 19.前尘旧事

【2009年5月25日】

刘青拿起电话准备拨号,想了一下还是放下了。几分钟之后,他面带喜色走出副校长办公室,他要亲自把这个消息带过去。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的气象灾害实验室创建于1995年,1998年被中国气象局批准为“中国气象局灾害天气重点开放实验室”,最近刚刚被国家教育部和江苏省遴选为“气象灾害省部共建重点实验室”,下设六个科研团队,江哲心是气候模拟及预测研究室的学科带头人,目前正主导MII课题,这是一个对全球变暖问题进行定量研究的国家级项目。到目前为止,世界上相关的研究基本都停留在定性阶段,相比之下,MII项目首次能够在一定范围内对全球变暖现象给出定量描述,居于世界领先水平。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是江苏省人民政府、教育部、中国气象局和国家海洋局四方共建的重点大学,刘青之前接到的电话来自国家教育部的一位副部长。据刚刚确定的消息,欧洲中期天气预报中心(ECMWF)不久前成功验证了南信大MII课题组设计的两个实验,并公开表态认同中国人得出的结论。

> 副部长在电话里称国家高层对此很满意,因为这将有利于中国政府今后的一系列对外气候谈判。同时副部长也对南信大的工作给予了表扬,刘青的喜悦可以想见。

刘青的突然到来,惊动了灾害实验室这边的几位负责人,不过看到刘青的笑容,他们都松了口气——今天老头子的气色绝对不是过来骂人的。

“林主任,江教授在哪儿?”刘青问一位戴眼镜的男子。

林主任连声道:“他和韦洁如还有几个博士生在二号模拟室。”

刘青稍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气象学院这边有些闲话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韦洁如在刘青印象中是一个很开朗很阳光的年轻人,不知怎的偏偏有人在传她同江哲心的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哦,我知道那个地方。”刘青自顾自地朝一个方向走去。气象模拟及预测主要的工具是计算机,南信大有自己的大型机,一般情况下江哲心都是使用这个。

◆ 第5章 太平门计划

> 21.瓶中恶魔

杜原蜷缩在椅子上,体会着再一次的全身无力。有差不多十分钟的光景,杜原完全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近段时间类似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通过笔记这样的方式去了解另一个人一般来说不容易办到,因为这种方式太间接也太肤浅,但是杜原每次从资料中回到现实的时候,却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这段时间里,杜原从镜子里看到的都是江哲心。在他的下意识里,江哲心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曾经的熟人,而是与自己的灵魂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神秘联系。半个多月前,杜原向何阳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经过请示之后获得了批准。于是,在十多年之后,杜原终于见到了江哲心的一张照片。

> 不过从文本本身来看,这只是一个鞭挞忘恩负义者的故事,顺带表扬了一下渔夫最后表现出来的机智。如果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也许会害怕其中的某些描写,但对于成年人来说,这是一个无论按哪种标准也算不上恐怖的故事。杜原甩甩头,再一次回到故事开头,他觉得自己一定漏掉了什么。

……从前有一个渔夫,家里很穷。他每天早上到海边去捕鱼,但是他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每天至多撒四次网。

有一天早上,撒了三次网,什么都没捞着,他很不高兴。第四次把网拉拢来的时候,他觉得太重了,简直拉不动。他就脱了衣服跳下水去,把网拖上岸来。打开网一看,发现网里有一个胆形的黄铜瓶,瓶口用锡封着,锡上盖着苏里曼·本·达伍德的封印。

渔夫一见,笑逐颜开,“我把这瓶子带到市上去,可以卖它十块金币。”他抱着胆瓶摇了一摇,觉得很重,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他自言自语:“这个瓶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我要打开来看个清楚,再拿去卖。”他就从腰带上拔出小刀,撬去瓶口上的锡封,然后摇摇瓶子,想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但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 他觉得非常奇怪。

隔一会儿,瓶里冒出一股青烟,飘飘荡荡地升到空中,继而弥漫在大地上,逐渐凝成一团,最后变成个巨大的魔鬼,披头散发,高高地耸立在渔夫面前。魔鬼头像堡垒,手像铁叉,腿像桅杆,口像山洞,牙齿像白石块,鼻孔像喇叭,眼睛像灯笼,样子非常凶恶。

渔夫一看见这可怕的魔鬼,呆呆地不知如何应付。一会儿,他听见魔鬼叫道:“苏里曼啊,别杀我,以后我不敢再违背您的命令了!”

“魔鬼!”渔夫说道,“苏里曼已经死了一千八百年了。你是怎么钻到这个瓶子里的呢?”

魔鬼说:“渔夫啊,准备死吧!你选择怎样死吧,我立刻就要把你杀掉!”

“我犯了什么罪?”渔夫问道,“我把你从海里捞上来,又把你从胆瓶里放出来,救了你的命,你为什么要杀我?”

魔鬼答道:“你听一听我的故事就明白了。”

> 地质地物所的全称是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杜原在楼层指示牌前端详着。根据了解的情况,于卫祥几年前因为工作需要已经转到了管理部门,现在是所地合作处的负责人。所地合作处这个名字有点儿怪,其实就是所里负责同地方上合作,主管宣传服务以及技术转让的部门。所里总务处的人专门提醒杜原说于卫祥近来身体不大好,谈话时间不要太久。

因为事先在电话里联系过,于卫祥见到杜原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看来早年的研究工作对他的健康有所影响,都知道干地质这一行是颇为辛苦的。

“那时候我在岩石圈演化研究室工作,算是负责人吧。”于卫祥点起一支烟,陷入回忆,“发改委那边同所里联系说需要帮助,主要是为一些岩石样本做年代测定,后来我便见到了江哲心。他说话很客气,不像某些中央部门的人,总是颐指气使的,好像我们必须好好服务似的。那时发改委气候司的权力挺大的,稍稍夸张点儿说,他们基本上有调动整个中国科研力量的权力。当时所里指派我全面配合他们的工作。”

> 为了数据准确,最好取样本中心那部分,以避免外界污染物的影响,这样对样本的损伤太大。所以,”于卫祥呵呵笑起来,“这样的镇所之宝肯定不能拿来做这种测定。当时我们所长担心死了,怕发改委硬来,如果那样会很难办的。不过还好江哲心并没有强求,只是显得颇为遗憾。”

杜原若有所悟地点头。看来到地质地物所这一趟算是不虚此行,至少他现在渐渐明白了江哲心在做什么。人人都知道氧这种元素,但很少有人知道世界上其实有十二种氧原子,从氧13一直到氧24,一共存在十二种氧同位素。其中只有氧16、氧17和氧18能够稳定存在,而在不同的气候条件下,这三种氧同位素的比值是不一样的,通过研究那些封存在冰层或是岩石中的氧,人们便可以间接地知道当时的气候环境。不过这种实验对样本的要求极其苛刻,因为任何一点儿来自外界的污染都会极大地影响最终结果的准确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哪怕仅仅是混进去几个细菌,也将使得测定变得没有什么意义。

这时于卫祥又点起了一支烟,杜原扫了眼烟灰缸,不禁想起总务处的提醒。

> 杜原突然想到这就像是某种隐喻,如果说蜉蝣的第一次蜕皮象征着生命的诞生,那第二次蜕皮是否象征着人这样的智能生物历尽艰辛从普通生命中挣脱出来成为万物之灵?

光球已经跨过了天顶,这是一天当中阳光最猛烈的时段。万物正贪婪地攫取着这似乎无穷尽的能量之源,美丽的世界似乎没有尽头……

奇异的蜉蝣来到了世间。现在,它们正跳着令人目不暇接的舞蹈扶摇直上,这样的速度很快便将它们同真正的云雾区别开来,那个湖泊诞生地也被它们远远甩在了身下,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水泡。在舞蹈的强烈催化作用下,一些蜉蝣两两纠结在一起。伴随着这个过程,蜉蝣的烟云开始扩散开来,渐渐变得稀薄,就像是一阵轻风拂过云团。

黄昏不可遏止地来临了。光球变得火一样通红,将蒸腾的水汽也染成了金色。喧嚣的大地慢慢沉寂,那些曾经鲜艳的野花悄悄关闭了自身的美丽。从清晨开始的这场包罗万象的戏剧正在庄严落幕,但是不必感伤,因为再过十个小时,白昼的大幕又将开启,光球又将重临万方,溪流继续流淌,野花再次绽放……呵!

> 这美丽的世界没有尽头……

但是,一个错误出现了,又一个,接着又一个。像沾染了灰尘的雪片般,蜉蝣的尸体越来越密集地坠落,挂在树枝间,落在草尖上,更多的是漂荡在水面,然后葬身鱼腹。还没等到光球完全沉没到地平线之下,那曾经几乎弥漫了整片天空的小小生灵已覆灭殆尽。在大地的这一面即将进入夜晚之际,蜉蝣们的一切便已沉入永恒的黑暗。它们当中没有任何一只能够目睹下一次晨曦的来临。

蜉蝣死了。它们那小如灰尘的大脑至死都不知道大地其实有昼夜交替。当然,它们更不可能想象到若干次昼夜交替之后的季节轮回。在这个短暂的夏日,它们方生方死。蜉蝣的尸体堆积着,组成无数个刺目而讨嫌的警示标志,令原本似乎没有尽头的恒常世界显露出虚弱与不安。

“我们是蜉蝣。”孤独的行者如是说,声音低回。

但我们怎么会是蜉蝣呢?蜉蝣成虫的生命同一个人相比短暂得如同一瞬。

> 所以——”托罗眼里闪过期待的光芒,“既然‘微连续’能够更准确地描述‘天年’的特征,我们非常希望能够亲自验证它。”

杜原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他沉默了一阵,“‘微连续’并不是一个最终完成的数学体系,即使它计算出的值恰好落在了所谓的中心处,我依然不能肯定它就是完备的。毕竟我们都知道,数学定理只有经过完全证明才算成立,现在的‘微连续’尚不具备这个条件。所以我觉得贸然发布它是不妥当的。”

这时一个衣着随意、头发蓬乱的人突然从托罗的旁边进入屏幕,似乎因为急切,他没有做自我介绍,“拂石先生您多虑了,现在恐怕没有太多时间留给我们。”

杜原表情一滞,陷入了沉默当中。一方面是因为对方的突兀,同时也因为耳机里传来的简短却令人震惊的提示:怀尔斯,英国数学家。杜原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死盯着屏幕,好些年没有听到过这个人的消息,他的容貌看上去比当年上新闻时苍老了许多。杜原瞬间就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人面前自己不可能支撑太久。怀尔斯在1994年终结了一场长达三百五十年的超级数学竞赛,一举解决了费马大定理的证明。

> 天年的概念在“拂石猜想”里有着复杂的内涵,至少包含了三层含义。首先,它是指太阳系围绕银河系核心公转一周的时间。

> 其次,在“拂石猜想”里,天年也是围绕在距离银河系中心两到三万光年位置上的那条超级尘云带的名字。除了部分超新星爆发后的残留物质,天年尘云的主体实际上是一百三十亿年前形成银河系的那团原初尘云最后的遗迹

> 最后,天年也是特指地球人类即将面临的一道艰难的关口,就像中国古人所说的“年关”

> 孔青云点点头,还能是什么呢?他想起另外一些事,“为什么要另起炉灶?不是说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也参与了欧核中心的国际加速器研发合作吗?”

粟米苦笑了一下,“我们的媒体有时候喜欢玩些小小的概念偷换。本来是出钱搭载几个自己的实验方案,却变成了参与研发建设。这就像人坐过一次出租车就宣称自己也是车主一样。这些报道也就听听罢了,当不得真。由于粒子物理的尖端性,中国和俄罗斯受到了欧美国家的排斥。不过现在看来这并不完全是坏事,反而让我们在直线加速器领域闯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粟米的话令孔青云有些激动,他知道对任何环形加速器来说,同步加速辐射是绝对无法摆脱的噩梦。粒子被约束在环形加速器里做圆周运动,这实际上是一种变加速运动,会产生大量辐射。简单数学计算表明,环形加速器的辐射损失与能级的四次方成正比。显然,随着能级的提高,绝大部分的能量都通过辐射被耗散掉了。为了减少这种辐射损失,环形加速器的直径不得不建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变得极不现实。而直线加速器却基本不受辐射问题的困扰。

> 孔青云点点头,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但心中的疑问仍然很多,“刚才你还提到社会史,又是指的什么?”

“记得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吧:你犯过错吗?”伊万露出笑容,孔青云注意到伊万有时不时咧嘴的习惯,这使得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深长。

“当然,就是刚才的事……”孔青云回答道,“老实说,这应该不能算是一个问题吧。”

“为什么这么说?”

“谁都应该犯过错吧。”孔青云的语气很肯定。

“你见过没有犯过错的人吗?”

孔青云迟疑了一秒钟,摇摇头,“难道你见过?”

“在我莫斯科的老宅中,书房里摆着斯大林的塑像,铜质的,最好的铜。塑像底座上刻有一行字:他接过一个扶木犁的穷国,却留下了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强国。这段话是英国前首相丘吉尔对斯大林的评价。这样的恭维之词里面当然肯定有外交礼节的成分。不过,在苏联时期,至少在生前,斯大林就是一位‘没有任何错误’的人。现在看来,如果一个人没有错误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 “严格说有一种模式支持了那种社会形态的存在。”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孔青云不明白问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为什么竟然有些害怕。

“在这种模式里只允许唯一个体拥有繁殖的权力,也就是说,变异被消灭了,在自然界中表现为蜂群和蚁群,而在人类社会中,表现为帝王的后宫,除了帝王自己就只有嫔妃和太监,也就是所谓的阉奴模式。但很显然,帝王的后宫并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类社会。”

孔青云下意识地将牙签放到一块砾石上,轻轻松开手,牙签直立了半秒钟后倒下了。

“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强制推行的集体农庄导致至少几百万人饿死,其中很大一部分集中在乌克兰——那是我妻子的家乡。但是因为那个没有错误的人,这个灾难被遮盖了。当时访问苏联的英国剧作家萧伯纳发表声明说苏联发生饥荒的消息是谣言,他并不是在撒谎,他根据的是自己亲眼见到的景象,但他看见的全部都是精心准备的表演。为了掩盖苏联发生严重饥荒的事实,斯大林做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决策。”

> 孔青云摇了摇头,他的确想不明白伊万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么多隐秘的往事。

“一是因为我很感激你提出的理论,让我终于可以彻底接受自己的失败;另一个原因是,我将不再参加龙熊加速器的扩建工程了。呃,是我自己申请的。我也该回去了。”伊万面朝西北方,那里是他的家乡,“一个月前,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寄给了奥金涅茨的遗孀和他的孩子。现在,我要回到我的国家,用剩下的全部时间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忏悔我人生当中的错误。”

伊万没有注意到的是,伴随着他的最后那句话,孔青云的肩膀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时一辆越野车从山丘那边开过来,车还没停稳,一位着军装的士兵就跳下来朝伊万行了个礼,“伊万先生,应您的要求,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马歇尔主任已经到第二会议室了,等待同您会晤。”

伊万看了眼魂不守舍的孔青云,“看样子你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这里到处都布有警戒,非常安全。只是晚上有灯光管制,不太好找方向。

> “妈呢?”

“出去打麻将了,都好半天了,就快回来了吧,回来我让她给你打电话。”

“哦,不用了。”孔青云抹了把眼泪。这里太阳落山还没有多久,但因为经度差的关系,山东那边已经比较晚了。“你们注意身体。我挂了。”

孔青云在原地怔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拨通了一个号码,耳机里传来的依然是那个悦耳的女声。

孔青云不太清楚自己是否有眨眼。这和北京的时候大不一样,因为夜空的纯净,真实和魔幻产生了重叠。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有点儿难以判断自己看到的究竟是眼前的星空,还是来自SKA的图像。不过随着对导航键的操作,那幅巨人在天空的涂鸦之作开始扑面而来。孔青云恍然间觉得似乎并不是星空在移动,而是自己正向前冲过去,被这幅巨画吞没。这种感受是那样真实,他甚至隐隐听到了自己因为坠落而发出的一声短促的惊叹。

◆ 点评

认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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